一
(相关资料图)
我回老家待了几天。那天,我爬上一座山顶,从山顶往下望,小时候我以肉身探知的那个城区大部分都已被拆除。我的视线就在这些拆除建筑物时形成的混凝土小山之间游走,一点点辨认它们原先属于什么街道和建筑。
这是贵州西南部的一个小县城,坐落在一堆笋子一样林立的山间。我小时候,从这里到任何一个稍具规模的城市,都需要通宵坐卧铺班车,所以这里的人大多不喜欢出门、不喜欢变化。与对人事的迟钝相比,我从小喜欢去发现县城的微小变化。我欣喜于那种变化。像事物的缓慢生长,它每时每刻发生,只是被后知后觉地发现。那时的每一点变化,都代表我们离一种理想生活更近了一些。直到我离开那里。
我对县城里的老房子没有特别的留恋,但我还是特地回去看了一眼。因为,我在那个房子里度过了好几年无所事事的时光,它曾经宽容地安放了我的百无聊赖和好吃懒做。我得回去道谢和告别。
那个房子在城西的郊区,当时是个新开发的区域。从我的房间看出去,有座金字塔形的山,山腰上有棵栾树。很多时候,这树都隐没着,只有到了秋天,它会在满山的常绿树中脱颖而出。山下是一大片待开发的田野,田野间横七竖八躺着几条建设中的大马路,工程在迟缓地推进。我无聊的时候,喜欢在田野边荒凉的马路上“刮马路”。朋友来找我时,我们就一人一个麦垛,在太阳下躺着睡觉。
等我在外面生活几年后,那片新城建好了。那时,似乎整个县城都开始奔跑起来,大半人口搬入新城,人们与旧城的生活几乎割裂。不过,新城里新开的餐饮店还为老顾客标记着原来的街巷名字,虽然那些地方已经不存在了,这种标记提醒老顾客们不要认错。而那些我们从小吃到大、同样不复存在的店铺,我们往往不记得它的招牌,只是认位置、认它与街道的关系。
我去老城区散步。说是散步,其实是在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街道的废墟里,被记忆牵引着爬上爬下。
旧城的街道和房屋都被拆光了,拆下的混凝土没有倾倒,废墟堆得像山一样。还没来得及拆的房子只剩个框架,像一张张失去表情的脸。我一边在废墟间警惕地行走,慢慢在脑子里重新寻找街道的脉络。一座幻觉的城市在眼前升起,分不清楚是不是虚构的城市。它是时间的镜像,是我根据记忆重塑的一座县城。那些街道我记得非常分明。我能在脑子里还原出这条路边的每个细节、路面的纹理、路边梧桐树的姿态、矮墙上砖缝间脱落的砖灰混着白硝的质感,还有路边一个院子里的葫芦架。而此刻,周围的废墟已经长出野草。
二
出于对变化中的县城空间的兴趣,我开始搜寻关于这些建筑的记载。我感兴趣的或许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情,例如我想知道百货大楼是什么时候建的、第一个舞厅开在什么时候、县城的电影院每周会放几部电影……
回到我现在生活的城市后,我开始执拗地搜寻有关老家的资料。这不太容易,因为这个县城不是什么重要地方,它不是一个特别体面的家乡。如果有人问我的家乡是哪里,我告诉他们之后,他们会发现不过是多此一问,因为他们对这个地名往往一无所知。它在文化上是窘迫的,像没见过世面的寒酸人。
我从地方志着手。先找到一部县志,是1992年出版的,里面记录了县城主要建筑的建造年份和街道布局,建筑物大多数是20世纪80年代初建造的,比我想象的要年轻。后来我又找到了一部续编的县志,1989年到2012年,正好是我成长的年代。我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发现。例如,我记得小时候有过一场记忆深刻的冰雹,当时整个县城的天都黑了,时间似乎被中断,天空像一床被子那样压下来,我们扒在窗户边,看着黑压压的天,听着大颗的冰雹砸在教室屋顶的瓦片上。在县志里我找到了那场冰雹的记载,1996年5月24日下午3时28分。这场记忆中无比漫长的冰雹实际只持续了5分钟。这是1000多页的书中,跟我关系最密切的一个记载。它让我的记忆变得具体,但除了给我的私人记忆确定了一个时间坐标以外,几乎没有别的意义。
两本县志里的记载,给我的记忆加上一些数字。我想搞清街道的来龙去脉,想知道它们跟人的关系,于是我又去搜集一些老辈人对县城的回忆,既然我的记忆和资料都很有限,我只能去窥视一下别人的记忆。我找到一些回忆文章,那些回忆文章中所怀念的街道和建筑在我出生前就早已消失,我执着于搜寻的记忆中的建造史,正好是他们所痛心的更迭史。而我怀念的旧城,就是曾经侵蚀他们记忆的新城。但我看到了新旧更迭中的一种延续性。
每一条街道都有它的来处。当消逝已成事实,我们唯有通过追忆“获得”那些消逝之物。
三
我还在一篇回忆文章里看到了一个哑巴的故事,他是电影院的放映员。
那个电影院在我小学的斜对面。在我的少年时代,电影放映员已经是一个失落的职业。电影院彻底衰落后,它有时租给外来走穴的歌舞团,有时借给各个学校开联欢晚会,就是不放电影了。我对那名放映员的印象非常模糊,但在那本书里中我知道了,电影放映员曾是份体面工作,而他曾是个风光的人物,年轻时很帅,擅长游泳,是地区游泳冠军。但也知道了,县城游泳池边上的一个坟头就是他的。
这个游泳池比电影院还萧条得更早。从我们家之前住过的一个地方,有条宽一米多的石板小径,两边种着冬青树,沿这条小径过一道带石阶的拱桥,到尽头就是这个游泳池。我不太会在里面游泳,因为池水很脏。那只是我无所事事的游荡之所。
我并不恋物和怀旧,只是人的感情需要物理空间和故事来安放,不然它们会随风而逝。书写历史偏好宏大叙事,但与我们有关的只是一些细小的、切身的事物。记忆需要药引子。普鲁斯特的记忆被一块马德莱娜小蛋糕唤起。我们的记忆,有时来自一个气味、一段旋律,有时来自一场冰雹或者一座破旧建筑上的一块淡绿色马赛克瓷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