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夏之时,蝉声无孔不入。它们似乎拥有无法估量的、沉甸甸的重量,从黎明到午夜,在浓郁稠密的植物间,连绵不断挤散着热辣、粘稠而滞重的气息。据说植物越是浓密的地方,蝉的存活量越大。而它们的鸣声,也决定着当天气温的高低。

夜晚的路灯下,看见一只蝉僵硬的尸体,它支棱着褐色翅膀,头抵在温热的水泥地上,肚子鼓囊囊的,倘若不是它一动不动,总以为会随时展翅,重归树枝。像许多的昆虫一样,它的死亡,代表着重生。当然并不是本体复活,而是通过繁衍后代,重复生命里程,维持种群的延续和传承。


【资料图】

雄蝉在树间长鸣,吸引雌蝉前来交配。声音最高,最长,最响亮的蝉叫“双鼓手”。假如声嘶力竭的歌唱无法得到雌蝉青睐,它的生命会相对长一点。但天冷之后,同样也逃不脱死亡的命运。第一只从茂密枝叶和聒噪唱鸣中跌落下来的,肯定是雄蝉。那是它完成使命般英勇的交配几天之后,像黑夜,也像宿命,死亡如期而至。再不能如往常般骄傲而用力地去发出轰鸣,对雌蝉说几句临别增言。在快速下坠的途中,在轻飘飘的热气氤氲中,它的眼睛逐一闭上,直到身子跟水泥地发出轻轻的碰撞声。

雌蝉被称为“哑巴蝉”,因为它们的腹基部没有发音器,所以从不鸣叫,只能沉默地度过一生。但显然,它肩负的重担比雄蝉还要大,雄蝉死后,它在快要干枯的细枝上用胸部尖锐的工具,刺出一排小孔,它的卵,就产在这些小孔里挤在树干的夹缝里,几天之内,它必须将孩子们安顿好,然后杜绝进食,等待死亡,根本来不及悲伤。

一只或数只蝉的终极命运,并不影响更多的雄蝉倾尽全力寻找配偶,它们依旧各自盘踞在枝叶间,用力地拉长声音,寻找,倾诉,仿佛不停祷告,求上天保佑它们度过悲喜交集的一生。

在村里,人们叫它“知了”。小时在河边玩,在浅水里闹,河边大柳树蝉声聒噪,调皮的男孩子来不及抖去脚上湿淋淋的水,就飞快地爬到树间。他们总是兴意阑珊地滑下来,用手里多出的那根柳条,拍打着粗壮的树干。他们说,那些藏在树叶间的虫子,鬼精鬼精的。当然身手灵巧的大人会捉到一只蝉,把它放在草编的笼子里,也会知知地叫个不停。一只蝉总是孤单的。更多的小孩在树下捉到蝉虫,据说如果能好好养几天,等它蜕了壳,也会是一只完整的蝉。但很少有人能将一只虫子养出翅膀。小孩眼神好,有时在矮树上能看见一只绿褐色的蝉,他们摇晃树枝,用土块去打,用尽所有的技能,都无法阻止蝉的叫声。更神奇的是,即便打中了,它也丝毫不受影响。

读《昆虫记》,才知道,蝉有五只眼睛。想想,不是两只,那是五只啊。假设你也有五只眼睛,前后左右上下看得一清二楚,能不泰然自若吗?书中描述,有一回法布尔借了土铳在树下放,树上的蝉“没有受到影响,它仍然继续歌唱。既没有表现出一点儿惊慌扰乱之状,声音的质与量也没有一点轻微的改变。第二枪和第一枪一样,也没有发生影响。”这说明什么,说明蝉是个聋子啊。上天造物有深意,既给蝉五只眼,想来耳朵对它也就没用处了。

蝉的口器是一根细长的硬管,它靠吸食树干的汁液来保持营养。但它还有一样绝技,就是能一边吸食树体之中的营养水分,一边鸣叫不停。小孩顽皮,试图效仿,可是,嘴里嚼着食物,一张嘴说话,总会被呛到。大人们边拍打我们的后背,边教育说:吃饭时要端庄,不能说话,不能眨巴嘴,不能照镜子,不能看书,更不能唱歌。

你完全可以想象那些藏匿在浓郁的绿色丛林中蝉们的样子,它们有极其丰厚的声腔,暴涨的肚皮起起伏伏,乃至灵活的五只眼珠在你经过低矮的树枝时,还会骨碌碌来回滚动,你骂它、站在它的背后讲话、吹哨子、拍手、撞石子,没用的,它们才是世界真正的主人。而人类,不过过客,来来往往,聚聚散散。

前次在北戴河,感觉那是一座被蝉侵占的城市,茂密的行道树遮掩着无数院落和房屋,各种小花在街上竞相开放,蝉们肆无忌惮地鸣叫,声音之大,颇为惊人。乃至走在街上,人说话声得大一些,才能传到旁边另一个人耳朵里。旅游城市的特点是人多,可是那么多人声、海浪声、音乐声、汽车声,都被蝉鸣掩盖了。低矮的核桃树上,密密麻麻身体硕大的蝉,鼓囊囊的身体,鼓囊囊的两只复眼,排成一行,声音拖得长长的,知——知——地叫。它们似乎比我小时见过的蝉要大许多。不同地域物种,因气候和温度不同,身体大小是有区别的。就像在苏州见到大蟑螂一样,来自江西的文友惊讶于北方的喜鹊身形巨大。物种们经过长期寻找和尝试,最终居定的地域,应该是最适合它生存的。

雌蝉死后,蝉卵会在树枝里过冬,第二年夏天,借助阳光的温度,孵出幼虫。此时,父母替它们选择的寄生枝条,已几近干枯,不久,这些树枝自行掉落。幼虫从树枝中爬出,在地上钻孔成穴,开始黑暗而漫长的地上生活。幼虫会在地穴内生存两三年到五六年之久。早几年电视里看到北美有一种蝉,在地下居然要生活十七年。

蝉的一生经历五次蜕皮。《昆虫记》里这样描述蝉的脱壳:“蝉的蛴螬,初次出现在地面上时,常常在附近徘徊,寻找适当的地点脱掉身上的皮——一棵小矮树,一丛百里香,一片野草叶,或者一枝灌木枝——找到后,它就爬上去,用前足的爪紧紧地握住,丝毫不动。于是它外层的皮开始由背上裂开,里面露出淡绿色的蝉。当时头先出来,接着是吸管和前腿,最后是后腿与翅膀。此时,除掉身体的最后尖端,身体己完全蜕出了。”蝉的皮被称作“蝉蜕”“蝉衣”,这么有含义的昆虫躯壳,当然会被重视。中药里,它是一味疏风清热,解毒透疹,明目退裔,解痉止痒的药。自汉代起,古中国的人们便以蝉的羽化比喻人的重生,当时流行厚葬,玉蝉因有“蝉蜕于浊秽,以浮游尘埃之外”和周而复始,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意,极受推崇,据说死者口含玉蝉,便可转世再生。一只小小的蝉,不止给人们带来生命神秘的启示,还被人们赋予如此美好的想愿。

雨后,烈日炎炎,窗外蝉声聒噪,声声逼近,一抬眼,窗棂上竟趴着一只蝉。在一些蝉正在死去,一些蝉正在新生的此刻,它竟然超越树尖,直飞六楼,它居高临下,对着空荡荡的半空,声嘶力竭。我好奇地环顾四周,它是在试图挣脱垂死的命运吗?还是为生命的截止而苦苦寻觅良方?

作者简介:指尖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曾出版《槛外梨花》《花酿》《河流里的母亲》《雪线上的空响》《最后的照相簿》等多部。散文集《最后的照相簿 》获山西省2016—2018年度“赵树理文学奖”散文奖。

来源:向度原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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